第十一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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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飯店來的人來勢洶洶,裝束像是本地的村民。老乞丐躲在桌下喝酒吃肉,並不難被髮現。“老混蛋果然在這兒!”村民們聞聲都圍攏上來。其中一個年輕人動作粗魯,強要將老乞丐拖拽出來。老乞丐抱住桌腿,不肯鬆手,嘴上猶在啃咬雞肉。從村民們七嘴八舌的亂嚷中,布大概瞭解發生了什。這些人都是附近卡爾達村的村民。村為臨近的浴神節準備祭品,卻遭老乞丐兩次三番光顧,祭品失竊不算,連祭台也慘遭破壞。一個白鬍子老人氣得站立不穩,一邊大喘氣,一邊指著老乞丐咒罵:“杜神詛咒你,永在地獄輪迴,該死的!”老乞丐舔了舔油嘴,不慌不忙地應道:“下麵應是供飯,不愁吃喝。”有人踴躍說:“揍他,讓他下地獄去!”布左右遮勸村民,不令靠近老乞丐。老乞丐如吟歌般說:“自口中來,在肚內化,從腸下去,”說罷,又抓起酒罐,美美地喝下一口酒。村民們越發惱怒,藉藉道:“哪來的怪物?杜神托夢給你?杜神,求您快吞了老混蛋,他就是我們的祭品!”漢尼前來驅趕,村民不肯相讓,雙方爭吵起來。老乞丐從桌下鑽出,邊吃喝邊往門外走。村民們放棄與酒店老闆爭執,將老乞丐團團圍住。老乞丐說:“昨晚丟的祭食,不是我偷的,祭台跟我也冇仇,”見村民不肯相信,用臟手指了指飯店老闆:“昨天晚上,我睡在後麵垃圾桶邊上,那個胖子還踢了我一腳。”漢尼氣得直哆嗦,“鬼知道老東西什時候去偷的!別耽誤我做生意,都給我滾出去!”食客們都在看熱鬨。一個喝得鼻子通紅的客人大聲說:“嘿,羅根,看戲是不是也要收錢?”另一個食客應道:“相比起來,我更樂意看你醜婆娘拉你耳朵!”紅鼻子怒氣沖沖地擼起袖子,“你以為我的拳頭不夠硬?”對方也不甘示弱,“嘿,慫包一個,硬還是不硬,試了才知道!”麵的客人也吵了起來,大有掀桌上手的架勢。漢尼見了,忙趕去勸解。布詢問村民們的損失情況。村民們見年輕人有意出頭,稍息了怒火。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商定兩第納爾加五十比的賠償。村民們如數得到錢幣,這才悻悻離去。老乞丐扇鼻說:“麵臭不可聞,不如外麵乾淨,”將半隻雞揣進懷,“小子,跟我出去享受吧。”布暗思老乞丐性情古怪,先是裝瘋賣傻,後又偷竊祭物加褻瀆祭台,心不願跟他繼續交往下去。“請您自便,我的麪湯還冇喝完。”老乞丐悄聲道:“我也住在桑勒呢。”布還待詢問,老乞丐已搖搖晃晃地出去了。他將剩下麪湯喝完,結完賬跟出門來。老頭兒盤坐街邊向陽遮風的牆角下,一邊喝酒一邊吃肉,見年輕人靠上來,亦不搭理。過了片刻,老乞丐吃喝完畢,作尋覓狀。布抽出腰間手巾遞過去。老乞丐擦完油嘴油手,扔還手巾,起身便走。布喚他不應,隻得跟上腳步。一老一小向北離開小鎮。時間雖是午後,天氣依舊很冷。寒風呼嘯,刺得臉頰生疼。布數次欲開口發問,終是隱忍未發。老乞丐拄著手杖,腳程卻是不慢。逐漸遠離小鎮,古道越發殘破。大概一個時辰後,道邊轉出一大片柏林,隻見寒樹高聳,濤聲陣陣,一派鬱鬱森森、蒼勁古樸的氣象。老乞丐伸杖一指,“這片鬆柏林已有一百多年了。”布經常來往辦過事,卻不知此林的來曆,“您何以知曉?”老乞丐雙手拄杖,“聖紀813年,山賊胡可聚眾叛亂,聲勢浩大,郡府蒙來克淪陷,府兵望風而逃。蓋地國王委派讓.華德將軍率軍三萬,聯合公府兵,花了一年多時間,成功剿滅賊患。大軍曾在此處伐木造船,製作攻城器械。賊患平定後,當地居民種下柏樹,以期永世和平。”布越發相信老乞丐不是凡人,疑道:“您...您是位苦行者?為什要破壞祭台?”老人瞥來一眼,表情曖昧,“你知道杜神的來曆?”“杜神是遠古上神,因神譴降入無頂羅道,化身為巨鳥。在一次聖戰期間,大惡魔修米卡斯率眾大舉入侵。杜神襲擊修米卡斯,啄瞎他一隻眼睛,令其實力大減。聖母美達奇念及杜神功勞,允許再昇天道,榮登八聖使之位。杜神善驅使風雨,解除水旱,因受民間敬仰,立祠紀念。‘浴神節’正是這來的。”老乞丐罵道:“放屁,臭不可聞!”布輕蔑地笑了笑,“看來您也是神祇,隻不過喜歡偷東西。”老乞丐的表情莊重而肅穆,與此前已判若兩人,“如果神靈執序循道,世間便不會如此黑暗冷酷。如果聖光主仁持善,無頂羅哪來那多的痛苦與劫難?”布心想這人還是個異教徒,“既入無頂羅,便是受苦受難的,禍福憑依,自有曆數。這淺顯的道理,冇什好抱怨的。”老乞丐問:“小子,接受告沐多少年了?”他回答時滿懷自豪:“我八歲受領洗沐,至今十三年。”老乞丐點頭表示認可,帶頭繼續上路。“來去虛無,營營碌碌。富貴榮華,幻如煙雨。到頭來,與禽獸共塵土。”說到最後,他麵色淒苦,似乎頗有感觸。“您這些異端話我可不愛聽,”布心想,“而且,虛無界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他忍住冇有說開口。老乞丐停下了腳步,“我見你驅過法術,是哪個不長眼的傢夥教你的?”“讓您見笑了,”布有些不好意思,“小時候,村來過一個吟遊者,我們都叫他莫甘先生,可能不是他的真名。不過他人很好,對大家都很友善。他教我們一群孩子,隻有我學通了。可惜的是,他在村隻待了幾天。”“年輕人,本事不大,口氣不小,”老頭的鼻孔噴著粗氣,“沉浸此道數十年的**術師,也不敢說‘通了’。”他自知失語,“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老乞丐摸了一把蓬亂的花白鬍須,“我問你,法術的本源是什?”“這個無人不知,法術的靈魂來自暗靈,”他一下子興致勃勃起來,“它與空氣一樣,無處不在,無色無味,無質無形。隻有法術師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對於法術師而言,暗靈就像是密友,就像是家人,是清澈的水流,是新鮮的花香。與暗靈相處久了,一切都會變得融通、自然!即便是睡覺的時候,那種溫暖又充盈的觸覺依然體會得到。”老乞丐喝道:“放屁,你還差得遠呢!”他的嘴上並不認輸,“我雖然術業不精,但是我也很努力呀。而且,我的夢想是伊莉.德亞法術學院。不過…”“不過什?”“兩年前,我跟潔...我朋友去過一次賽爾,”他不得不再次想起難堪的往事,“冇有引薦書,人家大門都不讓我們進。”老乞丐戳了戳他的柺杖,“技法浮華而老拙,態度傲慢而眼光短淺。那地方已是腐朽敗壞的墓地,臭不可聞,不去也罷。”他聞言心動,“您說得輕巧,可有什高深指教?”“你可知道靈氣來自何處?”“聖母美達奇保護無頂羅及白色大地,重建聖光結界,暗靈正是聖界的精華之氛。無頂羅的人們賴此抵抗惡魔,保衛家園。”“真是蠢貨!”老乞丐更加用力地戳動柺杖,“靈氣為什不能來自於惡魔巨喙?”“蓋亞的地下宮殿?哈!”他又好氣又好笑,不過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啊,抱歉...如您所說,蓋亞還是我們的救命主?”“世界的奧妙,大地的本源,渺不可測,”老乞丐眯起眼睛,像是在故作深沉,“法術不能傷及科多人的恐怖巨獸,或許它們原本就是同源的。”“您說得冇錯,四界茫茫,浩冥難測。不過,其中機理,依然有跡可循。世間萬物相生互克,或有巧合。異想天開,大放厥論,定非向學正道。”他想起老教師授業時說過的話。“年輕人,注意你的言辭,”老乞丐非常不滿,因缺少牙齒而乾癟的嘴巴似乎都氣鼓了。他再次道歉,“啊,抱歉,是我無禮了。”“你的教義倒是冇白學,”稍作停頓,老人繼續發話,“你自詡融會貫通,法術師靠什來驅動靈氣?”布回答得很乾脆:“暗靈就像空中的水,當然要用手撩撥,才能感受它的存在。”莫甘當時也是這教他的。“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老乞丐說,“靈氣奇特而迷人,強大而危險。它可以化作燃燒的業火,凝成堅硬的冰晶,也可以變成扭曲空間的凶猛怪獸。學習法術,就是學習如何提升心力,與它和諧共舞。初級施法者因心力弱小,對靈氣控製失之精細,隻可驅使冰火類小型法術,比如你這樣的。靈氣容易向這兩個極端轉化,不至於致使施法者嚴重受傷。對於進階的法術師來說,往往需要大量的時間,才能練就更強的心力,以更加靈巧、細緻、高明地牽引、控製靈氣。當然,破壞力更大,反噬作用也更強。利用手部固定姿勢來牽發靈氣,形成習慣驅力,可以減少魔法失敗造成身體損傷甚至丟掉性命的機率。有些人在施法時喜歡吟唱口訣,也是同一個道理。”“冇錯,”他表示讚同,“公會有個朋友練習法術時,不慎燒傷手臂,從此他再也不敢嚐試了。”“想要釋放一個完美的法術,好比在刀尖上跳出完美的舞蹈。勇敢是必須選項,心力也尤為重要。受釋放者心力影響,施法效果各有不同。靈氣可以具有破壞性,可以具有防禦性,甚至快速修複傷口。通過刻意鍛鍊,肌體能力也可以得到強化。對於絕大部分法術師來說,專研其中一個方向,臻達其極,已算是了不起的成就。天賦秉異的法術師可以精通兩係,或無所不能,可以說是鳳毛麟角。”“施法時果然可以不用出手?完全無法想象!”“每個人悟性、造化各有不同。在修煉過程中如有不當,輕則傷殘肢體甚至心力,重則丟掉性命。就像你那個胳膊當烤肉的蠢貨朋友,恐怕這輩子都與法術無緣。”布試探著問:“如此說來,您定然學術精深吧?”老乞丐嗤笑說:“天底下蠢貨很多,老乞丐是其中一個,”失神老眼往天上看,“人生零落,各有故事,總歸那一點悲喜哀樂。”他見老乞丐說得傷感,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這時,太陽悄悄西移,寒風更烈。他看到自己與老人被拉長的重疊身影,這才意識到天色正在向晚。“您打算帶我去哪兒?”他問。老乞丐並未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在遠古時代,桑勒是哱羅國的首都,曾是一處繁華之地。從殘存的遺跡上,可以略窺一斑。”他有所覺悟,不敢再追問下去。他突然想到羅根便食店遇到的華服貴客,“飯店那群人很不一般,您認識他們?”老乞丐神秘地笑了一笑,“這些人本事都不小,你可看出了什?”“那個拿長劍的反應速度很快,他那胳膊再前伸半寸,您腦袋非多個窟窿不可。”老人的笑意更濃了,“你倒是猜猜,他們中哪個更有本事?”他想了一想,“大個子健壯有力,又使一口重劍,我看應是更厲害的。”老乞丐點頭說:“那年輕人確是不差,一口重劍五六十斤,非一般人可以使得。臨事反應也不差,本事應在花劍架子之上。”他疑道:“我冇看到他有什動作。”“在一瞥之間,他已捏出聖盾,又抹消了而已。”“如此說來,他最厲害無疑了。”“如果單說法術修行的話,”老乞丐搖了搖頭,“更有本事的應該是兩位女士中的一位。”布更加疑惑,“我冇看出來,她們有什厲害的?”“拉開窗戶的一那,暗爆已在我耳邊凝結。如此快速控發靈氣,且不向冰火兩個極端演化,已是上層修為。她們如此年輕,實是可敬可歎!”說到這,老乞丐眼中竟有淚光閃動。他暗暗稱奇,“您果然認識他們?”遺憾的是,老乞丐冇有回答他的問題。如此又步行一程,老小兩人來到一個岔路口,一條小徑偏離古道,直插茂密的枯草叢。老乞丐將手遙遙一指,遠方極目處聳立著一個黑乎乎的柱狀體。“你可知道,那是什?”老乞丐問。“我當然知道,”他不禁皺起了眉頭,“那是桑勒遺跡的標誌物。”“遺物殘存已過千年,依然微有舊日樣貌,”老乞丐指向羊腸小道,“我們需走這,”邁出數步,回頭見年輕人呆立不動,又說:“我有你想要的東西。不想後悔的話,就不要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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