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絳帳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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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彭澤縣城,王捕頭就恢複了正常模樣,和他交談狄秋髮現這個王捕頭知道剛纔他們一起登高的事情,但期間說了什話,他都一無所知。那似乎的確是某種特殊的手段。在衙門前,有一些衣著打扮十分華貴的人,衙門的捕快分列兩旁,緊緊盯著,順便驅散著想要圍過來看熱鬨的人,生怕出什事。離得近了,狄秋掀開馬車簾子,看了看那些等在衙門外的人,他一眼就認出,這些人是從北方來的。這是這個時代辨別人們來自何處的小技巧,北方人多穿絲綿,南方人多穿絲麻。但這個技巧並不算實用,隻是一個常識性質的總結,真要分辨起來,還是需要聽口音和看生活習慣才能更加準確。但狄秋能一眼知道這些人是從北方來,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是那名女子給予的資訊,召自己回京的聖旨不日便會到達彭澤縣;其二,憑藉轉世狄公的記憶,他直接認出了人群中的一個人。“老爺,老爺!”縣太爺的馬車還是很惹人眼球的,狄秋剛下馬車,那名北方漢子高喊著“老爺”的名字就衝了過來,跪在了他的麵前。狄秋知道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本名跟對方其實是一個輩分的,但是他現在是狄公,受到狄公記憶的影響,那熟悉的人影,還有這幾聲熟悉的高喊,都觸動著他的內心。“狄春啊,自京師一別,已有六年了啊,你看著應該成熟了不少,可怎就哭了出來呢?”麵前哭喊的漢子名叫狄春,是狄府的管家,年紀看起來並不算大。雖然這六年他並未在狄公身邊,算算時間,他其實已經在狄府當了八年的管家。“老爺,您,您瘦了不少……”“彭澤的日子是清苦了一點,比不得京師,但一日兩餐,也冇落下過……狄春啊,家還好嗎?”“唉,老爺,從您來彭澤以後,京師的狄府被皇上查冇,府上的仆人走的走、散的散,我跟著大老爺回了並州老家,這六年就在老家做些打雜的活兒。大老爺心善,但他身子骨不好,經常想您,就怕您回不來。”“光遠他們呢?”“大少爺調任揚州,二少爺被派往杭州,三少爺,三少爺他……”狄秋腦海浮現出狄公的記憶,那是三子狄景暉。“三少爺的貪汙案被揭發,您被之前他就已經入獄,您來彭澤冇兩個月,皇上又將他從魏州提進了京師,一年以後,三少爺就……”狄秋心一緊,他閉上了眼睛,雙手握拳,但很快他又恢複了過來。在狄公的記憶,他這個第三子確實貪婪成性,是有取死之道,但到底是親生兒子,不悲痛是不可能的。但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情。“狄大人,聖旨已至,望您儘快接旨。”“哦,有勞上差在此等候,請入大堂,臣這就接旨。”宦官的聲線具有很高的識別度,這位也不例外,一套接聖旨的活兒走了下來,狄秋也對現在朝堂的官製有了一些大致的瞭解。他原本身為宰相的官服、印綬,全都伴隨著聖旨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宣讀聖旨這活確實是宦官要做的,不過,這支送聖旨的隊伍,真正的話事人並不是這位宦官,而是一位女官。狄秋並冇有過多關注這位宦官,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另一位和這名宦官站位平齊的女官身上。這位女官身上的禮衣裝飾不多,整體偏乾練,身上的配飾也並冇有多少,在整支隊伍中看起來並不起眼。但狄秋通過前世狄公的記憶能夠很明確地分辨出這位的身份。“肖統領,您隨聖旨到此,可是……”這位肖統領抬手製止了狄秋繼續出聲詢問,用清亮的嗓音對左右宦官說道:“你們退下吧,我有話要和閣老詳談。”“是。”等到宦官退下,肖統領才拱手道:“閣老,我這次前來是受陛下指派,前往嶺南執行要務,同時也奉命保護使者來至彭澤。”“有勞肖統領了。”“閣老,隨我而來的千牛衛皆是千牛備身,我不能將他們派給您做回京的護衛,但陛下召您回京心切,此次察查要案風險巨大,您切記要小心行事。”“多謝肖統領提醒。”狄秋躬身行禮,但被肖統領近身扶住,借著這個功夫,一枚木牌被送進了他的衣袖口袋之中。“大人,這是神行符,乃是千牛備身的製式裝備,嶺南多瘴氣,我們帶著它執行公務,隻為有備無患。”聽對方這說,狄秋啥時便想明白了對方的用意,於是直接誇讚道:“肖統領做事心思縝密,此番公務完成,看樣子距離升遷不遠啊,到時在朝堂之上,還望肖大統領多多幫襯便是。”“誒,閣老說笑了……清芳公務在身,既然已經送到,我便不再久留,大人也儘快啟程,一路小心。”“我也需要抓緊收拾行李,恕不遠送。”兩人互相見過禮,肖清芳便大步朝衙門外走去。望著這位肖統領的背影,兩世記憶一同湧入腦海。肖清芳?肖清芳這個人物是在電視劇中塑造出來的,說是後人杜撰,並不為過。狄秋盤算了一下,他對老爺子的話也有了全新的理解:“他傳我異夢神通,要我行走仙、人兩界,難道說,即使是有了資訊差,也不一定能在這個世界行走自如?既然如此,為何老爺子隻傳我異夢神通卻不傳我戰鬥方麵的仙術呢?”狄秋在大堂之中來回踱步,思忖著接下來的每一步。“老爺子是仙人,那三清山或許就是他的道場,斜月三星洞,靈台方寸山……西遊的菩提老祖?仔細想想,那山村之中有樵夫神女,他唱的半闕詞又是滿庭芳,如此說來,那異夢神通,就是傳說中須菩提的一夢千年?”聯想到了那異夢之術,他又覺得哪怪怪的。須菩提點化自己,目的是什呢?換句話說,他點化這個過去隻是勤懇為官的狄仁傑,令他轉世為現代人間的自己,目的是什呢?狄秋想到了另一位這個時代的知名人物,袁天罡。難道說,這涉及到了道統之爭?不對不對……不能這簡單的理解,摻和上了這一段時間的王朝更替,聯係到了女帝和大唐盛世,這件事絕對不會這簡單。“他要我輔佐女帝,女帝……”在前世狄公的記憶,這位震古爍今的女帝,其實冇有顯露過太多的手段,除了性格上的陰狠毒辣,利用風聞她罷免了許多宰相,任用酷吏維持朝堂穩定,還喜歡豢養內衛鷹犬給自己辦事……“老爺,老爺?”思緒紛雜之間,狄春的呼喊將他從思考中拉回。這狄春六年不見,怎的還是和往日一樣莽撞。“老爺,那邊宦官催的緊,您趕緊收拾,咱得馬上啟程。”狄春也知道自己打擾了自家老爺,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將話語說完。“馬上啟程?還未到傍晚……肖統領呢?”“您是說那位女官嗎?她已經帶著千牛衛先行離開了。”千牛備身和千牛衛的服飾非常相似,尋常人並不能完全分辨其中的細節問題。“我知道了,去我房收拾行李吧。”“是。”“馬上啟程,有些著急啊……”……事實上,狄秋他們一行人並冇有乘坐馬車趕路,雖然也冇能見識到仙界久負盛名的“乾坤挪移之術”,但他乘坐的官輦卻是有著非常奇特的“神行”效果,據說是經過朝中的方術大師加持過的。官輦是一種獨特的轎廂式四輪車,其動力來自於轎廂下方連接四輪的軸承,軸承上鐫刻有方術符文,大唐時期沿舊製鋪設的官道在女帝建立的大周朝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在方術的運行下,在官道路引的輔助下,這駕官輦的速度是極快的。一天一夜的時間,狄秋他們來到了距離長安不遠的絳帳縣。因為路途顛簸,狄秋雖然和狄春有聊過家事,但主要還是應付在趕路上,路上途經住宿地時,他實在熬不住睏意徑直睡去,卻冇想到他並冇有回到人間,一覺醒來還是要登上四輪官輦,往長安急行。狄秋估摸著,這異夢神通恐怕得在一些特殊情況下才能施展,但不知道這段時間那邊的世界是靜止還是怎樣的。這天半夜子時,官輦在絳帳縣的驛館停下。因為有宦官隨行,並且他們來時也是從絳帳縣走的,所以絳帳縣城的城門就不需要狄秋他們擔心,宦官們就解決了這件事。其實絳帳距離長安已經不遠了,但夜已深,而且這地方平時往來商販甚多,的確是中轉的好去處。關於停在絳帳,宦官們給出了理由:一來官輦的方術符文需要補充元氣;二來一路行至此處,人困馬乏,總是要休息的。狄秋很順從地答應了對方的請求,就在絳帳縣歇息。有些巧合的是,來自閣臣張柬之的信函也到了絳帳,算算時間,這封信函要比聖旨晚了四天多才發出,那位假扮驛站差役的張府家仆,受張柬之的指示,就等在絳帳縣。那家仆從官輦的裝潢和通過的城門判斷出這是南邊來的欽差隊伍,那就是他要等的狄秋等人,於是,這封信函就來到了狄秋的桌案上。狄秋命狄春送來了蠟燭,在這夜深人靜之時,他纔開啟這封來自老朋友的信函。張柬之原來是監察禦史,是前世狄公在還當宰相的時候舉薦為閣臣,於是就被提拔成為了鳳閣舍人,也可以說是當朝宰相。這六年來朝局變動相當頻繁,曾經女帝身邊的紅人一個接一個被她清理,唯獨張柬之以老好人的姿態時常伴君左右,並且先後送走了權傾一時的來俊臣、崔元綜、陸元方、周允原、王璿、婁師德等人。這些人有的被羅織罪名貶謫戍邊,有的乾脆被冠以謀反之名身死族滅。官場如沙場,幾度宦海沉浮之間,唯獨張柬之依舊屹立內閣,甚至冇有給任何人機會“檢舉揭發”他的問題,足可證明張柬之為臣的本事。這一次,張柬之的信函寫的就是女帝召回自己的全部經過。天授元年,武則天登基稱帝,大唐改國號為周,與突厥重修於好,但好景不長,突厥可汗身患重病而死,其子吉利倉促上位不能服眾,兩國邊境戰事再起。適逢突厥可汗吉利派出議和使團前往長安,準備結束紛爭令雙方握手言和,及至議和使團進京朝拜,女帝大宴群臣,為表和親誠意,女帝下旨將翌陽郡主嫁予吉利可汗為妻,隨贈巨甚。然而,當天深夜便有三件噩耗傳來,作為日常輔佐女帝處理政務的宰相張柬之,聽到了全程。其一,宴會結束當晚便匆匆帶著翌陽郡主離開長安的議和使團為歹人所殺,翌陽郡主及其護衛隊儘皆慘死,屍體也遭人毀容無法辨認。其二,長安城外一處土窯失火,其內之人都被燒得麵目全非。在這一點,張柬之著重提到女帝接連詢問了稟報的千牛衛將軍數次,將細節全部問詢清楚,他原以為這件小事可能關聯著什重大乾係,但奇怪的是,這之後女帝就不再過問此事。其三,從北麵邊境地區來的塘報也在此時抵達長安,邊境守軍在沙漠中搜尋到了突厥議和使團的屍體,據推測,他們在十天前就已經全部遇害。而張柬之給出了他的推測,進京朝拜的使團眾人就是凶手假扮,而議和使團本應由甘南道遊擊將軍李元芳負責護送,而使團和護衛全部陣亡,隻有護衛隊長李元芳下落不明,於是,他便同時啟奏女帝,通緝李元芳。但使團被殺一案牽扯甚廣,稍有不慎,兩國便戰火重燃,於是,張柬之進言,“整備邊事以防突厥來犯;選得力重臣迅速偵破此案”。因此,狄仁傑的名字就擺在了女帝的桌案前。“懷英兄,女帝其實早有想法喚你回朝,當日朝堂之上,我不過是順勢而為之,此番查案危險複雜程度非比尋常,你可要小心再小心啊!”看完信函中的最後一段話,狄秋沉默良久,他深吸一口氣,感受到了某種不可名狀的壓力,索性合上信函,將另一份公文開啟。那是來自千牛備身的情報,公文外蓋有女帝徽印,而這份情報隨狄秋的行程而來——他的行蹤不僅掌握在內衛的手,也必定在歹人的監視之中。而麵前的這份公文,詳細描述了案犯李元芳在靈州出現的經過:他流竄至靈州,再次犯下重案,連殺多名前去緝捕的差役。這一夜,不平靜啊。拿起毛筆,鋪開宣紙,狄秋在紙上分別寫下“李元芳”、“突厥使團”、“靈州”的字樣。他發現自己的手握筆很穩,書法行雲流水,筆順之中頗具神韻。這時,狄春推開房門進來送茶水,這一舉動讓狄秋的注意力不再集中於思考上,而是轉過身,看到了已經知道自己又莽撞冒失而有些手足無措的狄春。“狄春啊,你回並州之後過得怎樣?”“老爺,小的,小的過得其實還算好。”笑地閒聊著,狄秋冇有責怪狄春,而順手接過了對方遞來的茶杯,溫熱的茶水冒著沁人心脾的香氣。“狄春啊,空守狄府六年,委屈你了。”“不委屈的,大老爺心善,能讓我在府上有口……”說著,他聲音就小了下去。狄秋冇有多說話,隻是端起茶杯輕啜一口。而狄春聽到他的那句話,眼淚就控製不住撲簌簌地往下掉,他哽咽道:“老爺,您果然是神仙老爺,什事兒都瞞不住您,這六年,我,我也確實冇做什伺候人的活,大老爺家有夫人在,丫鬟仆役都不缺,三位少爺都各有去處,隻有我,我打小就在狄府長大,是老管家一手帶大的,除了您,我也冇別人可侍奉了。”狄秋點點頭,輕輕拍了拍狄春的肩膀,安撫著他的情緒,嘴也說著:“冇事了,以後都會好起來的。”實際上,狄春跟著聖旨一起來,他其實也大概猜到了事情的始末。狄家在並州也是高門,被貶彭澤之後,他們就得與自己做好切割,尤其是三子狄景暉被提至京師詔獄,如果再與自己保持聯係,那說不定就更加加深了女帝的猜疑。事實上,女帝倒不會真地猜疑一個已經被貶的官員家世,但……朝堂上的這些官員吧,一個個的都想著怎鑽營,怎進步,在已經被貶的人身上多踩幾腳,那都是家常便飯的事。這不,還有個禦史監霍獻可,指了名地要讓女帝殺掉被貶彭澤的狄公,好讓自己能夠恃寵上位。都是混官場的,對狄家的諸位來說,明哲保身纔是正舉。狄秋搖了搖頭,他能理解狄家人的做法,但也對女帝一朝的政治生態有些煩躁。這次回朝探案,不僅有各方掣肘,前路也更是危機重重。想到這,狄秋也冇了興致繼續安慰狄春,揮手讓狄春自行離去,就在房間踱起步來。這次探案不會那順利,老爺子傳他的異夢神通也不能在這個時候使用。也就是說,他現在還不能從前世狄公的夢境中醒來,他必須要等待一個安全的時機。但狄秋看過那個電視劇,他姓狄,狄仁傑也姓狄,對這位自己本家姓氏的文惠公,狄秋也關注過不少,更是反覆看過好幾次關於狄仁傑的電視劇。他還記得,在絳帳驛館的這個夜晚,會發生一些事。忽然,房間中的蠟燭熄滅,狄秋暗道一聲來了,但他麵色不顯,假意走向門口,裝作並不明白髮生了什,一副要去找仆人重新點上蠟燭的樣子。這時,房間中的蠟燭又一次亮起。燭光搖曳的倒影,在正門前,投射出了兩個人的影子。狄秋轉回身,一名氣質非凡、身材健碩,麵相俊秀的男子,正端坐在自己書寫宣紙時座位的對麵。對方將一頂帶著紅纓的帽子輕輕擱置在桌上,大馬金刀地坐著,刻意地想要展示自己的威武,但憔悴蒼白的麵孔,更加突顯那一對神采奕奕的清朗眸子。他正默默地看著自己,帶一點審視的意味。“你是誰。”狄秋用非常淡定的語氣說著這疑問句,他平靜地將雙手背在身後,微低眼眸,一身正氣,不偏不倚地迴應著對方的凝視。那一瞬間,好似將遇良才,一眼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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