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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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遊旦裡家門口的坡道往下,到了三岔路口左轉,途經一條鐵道口,再往前沿馬路走個十來分鐘,就是沿川縣裡了。

金禧從年後開始跑沿川縣的業務,小半年下來,對縣裡的一些街道的分佈也算門兒清。怎麼說呢,後廠房街這位置屬實有點偏了。

太陽遊弋在浮雲之間,短暫地躲藏又出現。微風穿過半明半晦的樹影,輕拂在人身上。

金禧快步走到友誼路口,這裡常年逗留著一溜兒往返市區拉客的私家車。幾個正嘮閒嗑的司機衝她招招手,“老妹兒,去市區不?走啊,上車。”熱情的就差來上來拉金禧手了。

上趕著不是買賣。金禧執拗勁兒上來,就不坐他們車。繞開幾個人,她快步走到停在最前頭的一輛紅色馬自達旁邊,朝駕駛座上的司機問道:“師傅,同誼大廈,60走不走?”

沿川縣距離市區四十多公裡,正常打表要80多。或許是一早上冇什麼活,司機也冇還價,點點頭讓金禧上了車。

六月底的天,氣溫罕見地飆到三十多度,司機貼心地抬手打開空調,絲絲涼意中和了夏日裡的炎熱。

車廂裡異常安靜,相比於外麵那些拉人的司機的健談,駕駛座上的師傅自始至終都冇有主動開口和金禧搭話。

金禧下意識抬頭往前瞅了瞅,看到司機耳朵後邊一道醒目的疤楞時,她本能地縮了縮脖子。

公路兩旁挺立的楊樹夾道而行,一晃而過,留下一簌簌快速的剪影。窗外大片青綠色麥苗看得人昏昏欲睡。

金禧整個人埋進車座裡,閉上眼睛打了個哈欠,睏意襲來前,她回想起了上一次與遊旦裡見麵時的場景。

暖風徐徐地打在身上,金禧迷迷糊糊聽到前排有人在說話,她悠悠轉醒。待看清駕駛座上的人是鄰居小莊後,才意識到自己剛纔打了個盹兒。

臘月二十三那天,金禧罕見地接到了她媽金玉瑛的電話。直覺告訴她,金玉瑛主動打電話給自己,肯定冇什麼好事兒。

果不其然……

掛了電話,金禧退掉了早一個月買好的動車票,連夜刷軟件,費勁巴拉搶了張二十六的硬座。

麪包車不緊不慢地開出去有一會兒,市區鱗次櫛比的樓群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灰沉沉的天和一眼望不到頭的平原。

中途經過一片開采殆儘的礦區,90年代這裡也曾繁盛一時,如今卻隻留下一片片凋敝的工業村鎮,兀立於茫茫風雪裡。

金禧挪了挪屁股。清醒一陣後,和小莊閒聊,打聽起去年的收成。

小莊一臉苦笑,“就那樣吧,扣掉開春的化肥農藥,秋天租農機的費用,將巴能賺個辛苦錢。”

穀賤傷農,糧貴傷民。這些年村裡的人口肉眼可見地越來越少,但凡年輕點的,基本上都出去打工了。

“我要不是平時跑幾趟車賺點零花,一年到頭真冇啥意思兒。”小莊拍打著方向盤,無奈地笑笑。

他去年置辦的麪包車。農忙時拉貨,冬天閒下來,村裡有人去市區辦點事兒,逛個街,都會搭他車。一個村住著,知根知底,小莊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因為空車,多收油錢。

車子開到鎮裡,金禧拍了下駕駛座的椅背,“莊兒,你幫我拐下派出所,我辦點事兒。”

從派出所出來,金禧裹緊大衣鑽回車裡。小莊見她臉色不似剛纔,安慰她道:“禧姐,回頭你好好勸勸我三娘,讓她彆上火,誰也不想攤上這樣的事兒。你們家算少的,村裡二十萬、三十萬好幾個。”

見金禧冇吭聲兒,小莊轉頭罵焦鳳。一個村住著,這錢咋來的,彆人不知道她還能不知道?種地賺點錢,汗珠兒掉地上能跌八瓣兒。她可倒好,三百多萬,說揮霍就揮霍了。

金禧把頭靠在後座靠背上,冷哼了一聲兒,“說來說去還是我媽自己貪心。”那麼高的利息,放天地銀行都得乾黃了,一個農村信用社的櫃員兩句話都給忽悠去了。現在好了,因小失大,得不償失。

鎮裡出來後,車道越開越窄,麪包車偶爾打下滑,小莊冇話找話,問起金禧擱省會上班是不是待遇很好。

金禧扣了扣手指頭,琢磨著回話,“還行,怎麼的也比種地強。”

小莊隨後唸叨起自己的一個什麼表舅,在南方搞裝修。“明年我也不種地了,我媽托我老舅給我找了個活兒。”

金禧順嘴接話,“你還年輕,出去闖闖挺好的。”

眼瞅著路邊的平房牆體上,出現了熟悉的三流醫院廣告標語。金禧示意小莊把自己放到路口。

臨到年,很多人租車去鎮上洗澡,金禧不想耽誤他賺錢。小莊不以為意,“不差這點路,我給你送到家門口。”

目送麪包車走遠,金禧推開斑駁的鏤空鐵大門,院裡的積雪被清理過,堆在牆根底下,能有一米多高。行李箱的軲轆碾壓過一小塊冰溜,滑行了幾圈,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金禧拉開門進屋。

繼父王仰清正站在廚房門口的爐子邊,往爐膛裡壓煤。灶台上盆朝天,碗朝地。

金禧喊了聲:“王叔。”

王仰清握著爐鉤子,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嗯!回來了。”

朝南的臥室裡,金玉瑛正病歪歪地躺在炕頭。眼瞅著金禧進屋,她臉上也未見多大喜色。

金禧瞄她一眼,脫掉大衣掛在立櫃裡,換上一件舊棉襖。

金玉瑛輕聲哼哼,“你是不是有個同學在派出所?你給他掛個電話,問問還能不能把錢追回來?不說全部,一半也行啊。”

進門第一句話就是錢,錢,錢!

金禧冇好氣地懟她,“哪有大過年求人辦事的。”

金玉瑛給她支招,“冇說一定趕年前,年後你找時間請他吃頓飯,人家給你辦事兒才能上心。”

金禧冇接這茬,提著箱子回了北屋。她和弟弟王祥自小睡一間,倆人差了十來歲。小時候睡一個炕,後來王祥大了,王仰清找人打了張床,把王祥攆到了床上。

王祥在縣裡讀書,明年升高三。他英語短板,最近找了市裡的老師在補課。起初金玉瑛眼皮子淺,覺得補課就是在浪費錢,“也不照鏡子瞅瞅,麻布袋子繡龍袍,他是那塊料嗎?”

金禧曾懷疑這種貶低教育就是金玉瑛能做出的最直白的關心子女的方式。咬著牙懟她,“他不是那塊料,你是?”

有彆於金玉瑛的短視,金禧堅持讓王祥補課。她始終認為,教育纔是她們這種家庭出人頭地的唯一途徑。

北屋的炕上已經鋪好了墊被,金禧伸手探進去,還算溫乎。放好行李,她走回廚房。

王仰清正蹲地上收拾青魚。他人個不算高,其貌不揚,性格木訥,話也不多。是那種一眼就能看出來被過往生活碾壓後,俯首聽命的中年人。

平時抽點菸喝點酒,農閒時會打打小牌,大體上冇什麼不良嗜好。雖然在金禧看來,日子過得麻木。但不可否認,村子裡有相當一部分人都是這麼生活的。

金禧走過去接他手裡的活兒,讓王仰清進屋歇會兒。他扭頭又去菜窖挑了幾個地瓜,埋在爐膛裡。

一想到地瓜埋在灰堆裡,悶到外皮兒略有焦糊的狀態。扒出來剝開,咬著裡麵軟糯甘甜冒著熱氣的地瓜肉,金禧臉上終於有了點笑模樣兒。

晚飯時,金玉瑛話裡話外試探金禧,“今年能掙多少錢?”

金禧頭都冇抬,“冇掙著!”

金玉瑛知道她是故意氣自己,語重心長地說:“我不是跟你要,你一個小姑娘存不住錢。你就先放我這兒,我幫你收著。等到時候你結婚了我再給你,不一樣兒事兒嗎?嗯?”

金禧嗤笑一聲,“你以為賺錢那麼容易,上嘴皮碰下嘴皮,說有就有?”

“那你一年到頭忙活什麼了?錢呢?哪去了?”筷子“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金玉瑛嚷嚷起來。

“朋友借了不還,同事借了失聯。不信你去翻我兜,能翻出個鋼鏰兒都算我給你的壓兜錢!”

“你少給我扯淡!”金玉瑛眨巴眨巴眼睛,“我是你媽,我還能害你嗎?”

金禧瞥了一眼她那張苦巴巴的臉,忽然感覺異常疲憊,索性不再說話。這種缺乏耐心的溝通,瞬間讓她重新產生了一種,想要馬上逃離的衝動。

見倆人又嗆上了,王仰清打著圓場,“先吃飯吧。”

金玉瑛眼圈泛紅,飯碗往前一推,扔下一句:“啥也指望不上你。”起身回了屋。冇一會兒,屋裡傳來一陣熟悉的哼唧聲兒。

王仰清起身,金禧以為他準備去勸勸,結果他扭身去了廚房,又盛了碗飯。

臨到年碰上這麼一碼事兒,金玉瑛也冇了置辦年貨的心思。

恰好轉天逢集,金禧正拎著一坨凍刀魚看厚度,不妨被人從後麵拍了下肩膀,她下意識回頭。

“你多前兒回來的?也不上我家去。”一個五官緊湊,麵部留白較多的姑娘正咧著嘴衝她笑。

金禧隨手把刀魚放回案板上,搓了搓指尖,答她話,“昨天剛到家,還冇倒出空呢。”

眼前的姑娘叫梁雪,是金禧的小學同桌。倆人站在道邊說了會兒話,一陣冷風吹過來,金禧感覺身上棉襖都被打透了。

梁雪說她婆婆剛蒸了黏豆包,拽著金禧去了她家。倆人進屋的時候,梁雪閨女正坐電視跟前兒吃糖葫蘆。

她婆婆很快端上來一盤熱乎的黏豆包,又盛了兩碗甜豆漿,跟金禧拉了幾句家常後,去了後院的豆腐坊。梁雪婆家在村裡做豆腐有些年頭,她家豆腐塊大,密實。冬天做成凍豆腐,燉點白菜特彆吸湯。

倆人一年到頭難得見一次,話裡話外越扯越多。

中間梁雪說起村西頭前兩天死了個老頭,後天預備辦白事兒。

金禧眼眉一跳,“老死的?”

梁雪回頭看了眼孩子,壓低聲音,“氣死的!”

“正常來說,怎麼也要停七天。他這不行,再停下去過年了,不能一停停兩年吧,家裡一合計,停五天算,後天出殯。”她問金禧,“你們家隨不隨禮?”

金禧對於村裡的這種人情往來瞭解得不多,隻說回去問問王仰清。

臨走的時候,梁雪從後院裝了兩袋豆腐遞給金禧,她婆婆的意思是年前不做了,剩下這幾盤,前後左右大夥分一分,一年就算到頭。

當天晚上,吃好飯。金玉瑛坐在炕上看電視,王仰清在廚房燒熱水。金禧特意站在裡屋和廚房中間,和王仰清提起後天村西頭的喪事。

“聽我同學說,這老遊頭前前後後在焦鳳手裡存了小三十萬。自從焦鳳被抓了以後,老頭躺炕上再就冇起來,前兩天半夜咽的氣兒。”

金玉瑛越聽越不是心思,放下遙控器,鑽進被窩,又開始了哼哼唧唧。

王仰清琢磨了一會兒,該去還得去,“一個村住著,不去不好看,後天我倒不出空,你去寫個禮賬吧。”

金禧點點頭,應下。“隨多少呢?”

“三頭兩百的,你看著辦。咱們跟他家冇多大禮,不用隨多。”王仰清下意識把手伸進兜裡,反應過來,尷尬地說了一句,“錢找你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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